九年前，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| 法官札记

我从事民事案件审判工作已11年有余，看尽人间悲欢离合，笑脸与愁容，平静与怒骂。我犹记得九年前的一起人身损害赔偿纠纷，当时，坐在我面前瘦弱的阿丽的，一双布满伤痕的手局促地搓着，语气中透露着无助和辛酸，仿佛她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。

彭丽颖

PENGLIYING

民事审判庭

四级高级法官

青浦法院审判业务骨干

1

一场意外的发生

阿丽与丈夫走出大山，来到上海打工。患有小儿麻痹症的阿丽手脚都有残疾，在闵行区某小区做清洁工，每个月拿着微薄的收入，十分拮据。丈夫跟着老乡在青浦城区的一个工地上做木工。有一天，工人们一拥而上哄抢新到的木料，阿丽的丈夫阿强也在其中，不慎被4名工人打伤头部，智力受损。就医出院后再也无法做原来的工作，只能找最简单的体力活。阿强曾是家里的顶梁柱，这下收入骤减，付掉每月房租后日子更显捉襟见肘，而留在老家的老人和孩子还等着他们寄来生活费。

而当初伤了阿强的4名工人已经受到刑事处罚，从他们那也拿不到赔偿款，阿丽还能找谁？对法律一窍不通的阿丽，到处问人寻求帮助，经略懂法律的邻居指点，阿丽决定以阿强的名义，将施工单位、开发商及四个工人一起诉至法院，要求赔偿。

2

那双擦泪的手

当我拿到案卷时，经查询得知这4名工人已羁押在本市及外地四个不同的监狱，这意味着从程序上，我要带着阿丽跑遍这几个监狱和各被告分别进行庭审谈话。此外，施工单位及开发商提交了答辩状，表明阿强与4名工人均不是其员工，本案是由于犯罪行为而引起，与其并无关联，不同意承担责任。以往的经验告诉我，工地上层层发包、转包的现象极为常见，在阿强和施工单位之间应该还有其他个人或公司作为雇主或发包人，需要追加当事人。这个案件的流程势必繁琐冗长。

调阅刑事卷宗中的笔录后，我发现施工单位在现场管理上存有不足，遂尝试调解。但对方的代理人表示，他们公司的一贯做法是不接受调解。于是，我通知阿丽来谈话，梳理案件事实和证据。

那天，她从闵行区来，倒了好几趟公交和地铁。通过询问，果然如我此前料想，阿强的雇主和4名工人的雇主都另有其人。而关于损失的各类主张，原告也缺乏依据。谈话到最后，我解释了案件审理的大致流程，她听得似懂非懂。

“法官，能不能快一点审，阿强现在找不到工作，每个月去掉房租，我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！”阿丽想到自身处境，难过地抹眼泪，签字的时候，她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在长满冻疮而略显肿胀的右手上。我心里被她的眼泪牵得一疼，这个案子有这么多地方要跑，追加的当事人还要公告，案子的进程真快不了。我心里很难受，看她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，想给她买点吃的带着，她却坚决拒绝了。考虑到他们的实际情况，我马不停蹄安排去监狱的谈话，以及对原告雇主的公告送达。

3

我想再向前努力一把

“法官，我想回老家了，实在是没有钱负担在这里的生活了。”阿丽知道主张的有些损失没有法律依据，她已经快想要放弃了，现在只希望能快点要到几万块钱。而她提出的这个数字，和我认为的施工单位应当承担的赔偿金额也比较接近。

虽然吃过“闭门羹”，但是想到焦急又无助的她，我想再努力一次。我开始与施工单位进行“马拉松式”的调解。来来回回无数通电话里，我和对方代理人详细分析企业在施工管理中的过错，介绍了原告家中的现状，指出企业在事故出现后应有的责任担当。

渐渐对方的态度也有了转变，几轮下来，双方在金额上终于达成一致。但是，代理人表示还需要内部汇报，又是几天的等待和反复催促。终于，施工单位的代理人直接将赔偿款带到法庭，当场交给了原告，双方达成和解，原告也承诺不再向施工单位和开发商主张其他赔偿责任，并撤回起诉。

“希望你和阿强回到老家，多保重，好好过日子。”临走的时候，我对阿丽说，她连连道谢，把赔偿款认真地包好塞进口袋里，和亲友走出法院时，阳光正好，阿丽眼中闪烁一丝光芒。

办理这起案件时，是我到法院工作的第三年，那是我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，饱受生活磨难的弱者会有多无助，也感受到作为法官，尽管面临很多局限，也应该更主动地思考、更积极地作为，让弱者重拾生活的信心。

这十多年来，遇到过因为各种意外事件受到创伤的人们，在还原案件真相、适法疑难论证、拉近双方差距时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困难。每当这时，我总会回想阿丽和阿强的故事，然后沉下心来思考如何克服当下的难题，打破思维定势，勤于借力化解。通过每一起案件的办理，守护百姓对于公平正义的期待，践行民事法官守护人性善良、真诚与温暖，守护对法治信仰的初心。

（文中人物名称均为化名）

撰稿 | 彭丽颖

编辑、摄像 | 崔缤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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